2010年9月29日 星期三

打倒聖人

我很喜歡魯迅早期的作品,那些文字都是詛咒黑暗的,但含有一種深沈的力量。我想這也許因爲它們所體現的是一種“無我之境”,借用王國維的話說。魯迅“有我之境”的作品都不是我所能欣賞或瞭解的。一類是出於個人恩怨而刻毒咒駡的文字,如罵章士釗、罵“正人君子”陳源教授、罵梁實秋等。魯迅在這裡顯出了睚眦必報的面目,不是使人畏懼,而是使人厭鄙。而且他毫無認錯的勇氣。例如梁實秋用“褒貶”這個動詞,他卻譏笑梁實秋,又褒又貶,根本不通。後來雖經梁實秋指出這是北平土語,他卻裝作未見,置之不理。即使他不懂北平話,難道太炎門下連複詞偏用也不知道嗎?另一類更可怕,那是他自居左翼大宗師的文字。他罵徐懋庸、罵“四條漢子”之類本屬狗咬狗的東西,是非曲直外人無從判斷。不過我讀了總不免要聯想到假洋鬼子不許阿Q革命的故事。魯迅自己也經常扮演假洋鬼子的角色。有一群所謂“托派”的青年相信他正直無私,曾寫信求他主持一點公道,他的回信冷酷殘忍到簡直令人難以想像。這真正是他說的“痛打落水狗”。《新月》雜誌因爲批評國民黨而遭到麻煩,他不但沒有表示任何一點聲援和同情,反而冷嘲熱諷,意思是這些軟骨頭的小資產階級也配反抗嗎?

魯迅早年的骨頭是很硬的,但不知怎的,晚年緊跟黨的路線以後,頗有點欺善怕惡的氣息。在三〇年代他罵的對象都是比較安全的,最奇怪的是他罵日本卻罵得很少,至少不成比例。也像阿Q一樣,他只摸小尼姑的臉,連小D也不大敢惹。從作品看,似乎有兩個不同的魯迅,到底哪一個是真呢?還是魯迅也會變呢?

最難解的還是魯迅死後忽然變成了偉大的思想家。最初魯迅眼中的中國無論過去、現在、和未來都是一團黑暗,除非讀外國書,變成了外國,中國將沒有光明的一天。最後他終於在蘇聯那裡看到了光明。難道這就是他成爲偉大的思想家的所在麼?他“痛打落水狗”和“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”的思想確有了偉大的傳人,這當然也是他贏得這個稱號的另一根據。在我看來,魯迅是二十世紀中國否定意識的化身,思想云乎哉!

……

魯迅幸而死得早,變成了“革命聖人”;周作人不幸而活得太長,竟應驗了他所引的“壽則多辱”那句古語。他們兩兄弟都精明得很,並不是沒有看到“身後是非”的問題。但是“如及之,仁不能守之,雖得之,必失之。”這也是命運對於個人的作弄。總之,周氏兄弟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必然占很高的位置,這是可以肯定的。但是後人若懷著什麼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把他們捧得太高(魯迅)或貶得太低(周作人),恐怕都會得到相反的效果。

——余英時:〈談魯迅與周作人〉,《歷史人物與文化危機》,頁84-87。

2010年9月27日 星期一

對魯迅不滿?

從這一方面可以看出,南高在廣義的新文化運動中,也發生過很重要的作用。《學衡》一出來以後就被魯迅痛罵,魯迅在中國大陸就是聖人,他說你好,那就上天,他說你壞,那就下地獄了。所以,《學衡》這一批人在整個毛澤東時代是完全翻不了身的,個個打到十八層地獄。

——余英時:〈人文與民主——余英時院士“余紀忠講座”演講全文〉,《人文與民主》,頁97-98。

我們更要嚴肅地對待自己的古典傳統,並消化這個偉大的傳統,以期收推陳出新之效。……“五四”時代的中國學人雖然激烈地要推倒中國傳統,他們自己卻正是從古典研究中翻出來的。

——余英時:〈民主與文化重建〉,《人文與民主》,頁113。

魯迅的古典功力深,又以爲因此自己思想有“鬼”,所以要青年少讀或竟不讀中國書。而余英時在《人文與民主》常爲中國傳統/文化辯護,敘述過程似處處批判魯迅。

民主之“量”與“質”

我認爲民主不只是“量”(quantity)的問題,一人一票、一百票就勝過九十九票之類的,那就是太粗淺。民主有“質”(quality)的問題,就是領導社會、政府各階層的領袖,必須要有高度人文修養,否則不配做民主時代的領袖。

——余英時:〈人文與民主——余英時院士“余紀忠講座”演講全文〉,《人文與民主》,頁93。

若沒有很好的文化修養,僅僅操縱選票的數量,那麼民主就變成暴民政治,不是好東西。

——余英時:〈人文與民主——余英時院士“余紀忠講座”演講全文〉,《人文與民主》,頁94。

2010年9月24日 星期五

進步不棄舊

今天我們有一個欠正確的觀念,認爲進步便是不要舊的了。不曉得進步是增有了新的,而在此新的中間還是包容著舊的。這才是進步,而不是改造。改造未必是進步。進步必是由舊的中間再增加上新的,新的中間依然保留著舊的,那麼這個新的當然比舊的是進步了。

——錢穆:〈史記(下)〉,《中國史學名著》,頁83。

日本是亞洲現代化最成功的地方,也正是由於它沒有發生暴力革命。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是由日本傳入,而非直接由歐洲、俄國傳入。日本有了馬列主義以後,並不照單全收,他們喊著要“脫亞入歐”,就是中國人所說的“全盤西化”,但他們仍然保存了自己的種種傳統並能夠自由選擇,沒有暴力革命,就能夠如此,香港、臺灣也是。

——余英時:〈臺灣人文研究之展望〉,《人文與民主》,頁68。

翻書

今天大家讀白話文,在學術上夠標準的著作不多,大家只是隨便翻,不懂得用心,都是一目十行地看過去,我們稱之曰“翻書”,又或說“查書”,所查又稱是參考書,沒有說“讀書”,這樣總不行。

——錢穆:〈史記(中)〉,《中國史學名著》,頁73。

2010年9月20日 星期一

王國維自殺原因

二〇年代中國革命的時候,喊著要打倒豪強地主,到處殺人,和王國維很熟識的葉德輝被扣上反動派的帽子,在湖南被活活打死,王國維也因此一刺激而自殺。

——余英時:〈臺灣人文研究之展望〉,《人文與民主》,頁68。

究竟中國有沒有哲學?

因此金岳霖才認定“中國哲學”應該理解爲“在中國的哲學”(“Philosophy in China”),而不是“中國的哲學”(“Chinese Philosophy”)。正如“中國物理學”只能是“物理學在中國”,而不是“中國的物理學”(“Chinese Physics”),因爲嚴格地說,後者是根本不存在的。

——余英時:〈“國學”與中國人文研究〉,《人文與民主》,頁57。

如果說“國故研究運動”時期已經有金岳霖這樣的理解,那麼最近還能聽到“究竟中國有沒有哲學”這個問題實在是無理得很。然而畢竟是“中國哲學”這個詞彙帶有混淆性。不是看到余英時引金岳霖的說法,我也不知這個問題原來不應存在。無怪乎胡適(後期)、錢穆、葛兆光等都採用“中國思想史”之名。

2010年9月19日 星期日

求書爲求學

我前見中國報紙告白,商務印書館重印日本刻大藏經出售,其預約劵價約四五百圓。他日恐不易得,即有,恐價亦更貴。不知何處能代我籌借一筆款,爲購此書。因我現必需之書甚多,總價約萬金。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續藏兩部,及日本印中文正續大藏,其他零星字典及西洋類書百種而已。若不得之,則不能求學,我之久在外國,一半因外國圖書館藏有此項書籍,一歸中國,非但不能再研究,并將初着手之學亦棄之矣。

——陳寅恪:〈與妹書〉,《書信集》,頁1。

2010年9月7日 星期二

鬼打墻

這時我所不識的教員和學生在談話了;我也不想細聼。但在他的話裏聽到一句“你們做事不要碰壁”,在學生的話裏聽到一句“楊先生就是壁”,於我就彷佛見了一道光,立刻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。碰壁,碰壁!我碰了楊家的壁了!

——魯迅:〈“碰壁”之後〉,《華蓋集》,《魯迅全集》第三冊,頁76。

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

鬼格言

如果流言說我正在鑽營,我就得自己鎖在房裡了;如果流言說我想做皇帝,我就得連忙自稱奴才了。然而古人卻確是這樣做過了,還留下些甚麼“空穴來風,桐乳來巢”的鬼格言。

——魯迅:〈我的“籍”和“系”〉,《華蓋集》,《魯迅全集》第三冊,頁88。

所謂“無風不起浪”大概也是類似的鬼格言吧?昔時聽說過“蝴蝶效應”之論。蝴蝶離龍捲風遠遠的,誰又知道蝴蝶是始作風者?

羊、凶獸、魔鬼

凶獸樣的羊,羊樣的凶獸。他們是羊,同時也是兇獸;但遇見比他更凶的凶獸時便現羊樣,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凶獸樣。……但是,在黃金世界還未到來之前,人們恐怕總不免同時含有這兩種性質,只看發現時候的情形怎樣,就顯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區別來。……我想,要中國得救,也不必添甚麼東西進去,只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,反過來一用就夠了: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,對手如羊時就如羊!那麼無論甚麼魔鬼,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裡去。

——魯迅:〈忽然想到〉(七),《華蓋集》,《魯迅全集》第三冊,頁63-64。

或解“君子喻以義,小人喻以利”爲以義對待君子,以利對待小人。又或謂把人趕出地球是爲霸道。而魯迅要把魔鬼趕回地獄,不知魔鬼是何所指?

教員之恥

我吸了兩支煙,眼前也光明起來,幻出飯店裡電燈的光彩,看見教育家在杯酒見謀害學生,看見殺人者於微笑後屠戮百姓,看見死屍在糞土中舞蹈,看見污穢灑滿了風籟琴,我想取作畫圖,竟不能畫成一線。我爲甚麼要做教員,連我自己也侮蔑自己起來。

——魯迅:〈“碰壁”之後〉,《華蓋集》,《魯迅全集》第三冊,頁76-77。

不知今天做教員的會有這種痛苦嗎?織芳說:“一有事故,教員也不見了,學生也慢慢躲開了;結局只剩下幾個傻子給大家做犧牲,算是收束。多少天之後,又是這樣的學校,躲開的也出來了,不見的也露臉了。”這樣局面在今天仍有跡可尋。只怕今天有些教員或是幫兇。

2010年9月3日 星期五

慎戴帽子

我新近才看出這圈套,就是從“青年必讀書”事件以來,很收些贊同和嘲罵的信,凡贊同者,都很坦白,並無甚麼恭維。如果開首稱我爲甚麼“學者”“文學家”的,則下面一定是謾罵。我才明白這等稱號,乃是他們所公設的巧計,是精神的枷鎖,故意將你定爲“與眾不同”,又借此來束縛你的言動,使你於他們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險性的。


——魯迅:〈通訊〉(二),《華蓋集》,《魯迅全集》第三冊,頁26。

國民的代表

現在常有人罵議員,說他們收賄,無特操,趨炎附勢,自私自利,但大多數的國民,豈非正是如此的麼?這類的議員,其實確是國民的代表。

——魯迅:〈通訊〉(一),《華蓋集》,《魯迅全集》第三冊,頁23。

新中國?

我覺得革命以前,我是做奴隸;革命以後不多久,就受了奴隸的騙,變成他們的奴隸了。……我覺得甚麼都要從新做過。

——魯迅:〈忽然想到〉(三),《華蓋集》,《魯迅全集》,第三冊,頁16-17。

我總以爲中國兩次翻新以後,還是中國。文革之禍猶秦焚書坑儒,或明清文字獄爾。老祖宗能在專制環境下做出大學問,今之學者不能乎?

留餘地

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,每本前後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,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。而近來中國的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,天地頭又都很短,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甚麼,也無地可容,翻開書來,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;加以油臭撲鼻,使人發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,不特很少“讀書之樂”,且覺得彷彿人生已沒有“餘裕”,“不留餘地了”。……在這樣“不留餘地”空氣的圍繞裡,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。……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,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,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。

——魯迅:〈忽然想到〉(二),《華蓋集》,《魯迅全集》第三冊,頁15-16。